潘平微

“什麼是finale?”我問旁邊的Lynn,她輕輕地說:“謝幕”。舞臺總監Amy 手上拿著幾張紙,要我們排練Finale。我也算考過TOEFL,自認詞彙量不少的人,今天居然聽不懂Finale這個詞,真是從來沒學過哦。苦練了半年舞蹈,想不到最後還要練“謝幕”這種只有正式演出才有的程式。而“走台”、“彩排”等舞臺用語,以前只有在春晚花絮或網路八卦中見到的語詞,最近也頻頻出現在我們跳舞班群發的電郵中。

轉眼間,我們舞蹈學校的大型舞展就要粉墨登場了。我們將在建於1927年的西班牙風格歌劇院(San Gabriel Mission Playhouse)演出。這家劇場85年來承辦過無數台來自世界各國和美國各地的音樂、舞蹈和戲劇表演。我們家在1994-1995年間,就住在該市的一棟公寓樓裡,離劇場只有5-6分鐘的路。我熟悉從不同方向開到劇場的每一條路,Mission 大道是斜穿過Garfield、New、Del Mar等幾條豎街,稍不小心會轉接到北邊的Las Tunas大道,回不到Mission 大道。十幾年來,我們家老少三代幾乎沒有錯過任何一場中國專業團體的訪美演出,雜技武術、越劇昆曲、相聲曲藝、唱歌跳舞,不分藝術門類,來看演出是我們全家出動的嘉年華會。兒時老歌的演繹翻唱會讓我們感動得盪氣迴腸,一些在當今大陸舞臺都很難排得上的節目也能讓我們看得如癡如醉。我是個忠實的觀眾,每個好節目結束,一定鼓掌。也是在這個劇場我學會了返場的英文詞叫“Encore”。

今天來到後臺,7號化妝間門口的清單上有我的名字,作為舞者參加大型演出,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!從來都是作為觀眾,坐在觀眾席裡,被動而超然地觀賞著,不無挑剔地評論著。今天,我要在偌大的一個舞臺中央跳舞,在眾目睽睽下充當演員的角色,這將是一次怎樣的人生體驗呢?

彩排前,平時在公司事無巨細操心慣了的我,擔心近百個舞者在後臺是不是要搶化妝台啊?有好幾位同學可是要跳五到八支舞,要換很多套服裝的,那種場面會亂成什麼樣子呢?到了後臺才知道,舞臺總監早已根據你跳舞的數量、上場的次序和化妝間的大小,把所有的舞者做出極有秩序、非常合理的安排。我們4個人被編到7號化妝間,化妝間內沒什麼擺設,只有一個寬大的簡易鐵框,長方形,半米高,上面有一條橫杠。我不知道這個鐵傢伙是做什麼用的?後來從行李箱裡把幾套戲裝拿出來找地方掛的時候,才明白過來,那是給演員換妝專用的掛衣框。

以前看演出,只看到舞臺的光鮮亮麗,富麗堂皇,現在到了後臺,才發現作為觀眾永遠看不到的“幕後慘狀”。化妝間內牆有些漆皮剝落,露出磚頭,年久失修。空調管道倒是全新的,但老式的實木地板很陳舊。幕布後邊的牆壁很高,黑魆魆的,破舊磨損得厲害。從舞臺回到化妝間要登上鐵制鏤空梯子,簡陋古老,若是穿著高跟鞋,或者戲裝,跑上跑下,有點怕怕的。怪不得當年劉曉慶來演出時對後臺化粧室很不滿意,甚至鬧情緒呢。

這時, 房內突然有麥克風響起,要第幾個節目準備,大家都嚇一跳,原來門上方還有個喇叭!我們在後臺幾乎聽不到舞臺的音樂,通向觀眾席的門被鎖起來了,通向舞臺的門被工作人員把守著,按節目順序,輪到你了才讓你進去,所以我們和觀眾席的通道幾乎是沒有的,有點象蒙在鼓裡的感覺。

“第幾個節目了?觀眾多嗎?掌聲熱烈嗎?” 我跑到走廊,傻傻地問工作人員。側耳傾聽舞臺上隱約傳來的樂聲,猜測著大概是哪支舞在表演。回到化妝間,給同伴們傳達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資訊。家裡人來了沒?誰誰誰來了沒?大家惦記著,七上八下的叨咕著,又不好意思打電話出去問。突然想起來,我是帶了照相機的,拍照!拍後臺花絮,拍定妝美照!於是乎一會兒用照相機,一會兒用iphone,交替使用。然後發短信微博出去。幕後秘聞一定有看頭!連著給好幾個人發短信,都沒有回音,是關手機了?還是手機停電了?他們看演出如果無聊了肯定會玩手機,但此刻居然沒人回應!我繼續把Ping 拿著粉紅色梅花扇子的定妝照發出去,讓他們驚豔一下。

“有回饋了!”我的手機首先顯示了“哇?!”兩個字,這是Jack發來的!“後幕消息,現場報導!一級棒哦!”老公也回復了。

收到戲裝後幾個月內,我都把它放在衣櫥,沒當回事。班長在演出前兩周要求大家試裝。我在樓上的衛生間換好蒙古舞服裝,站到鏡子前,自己被自己驚訝了一把:素顏的我在寶藍色鑲滿珠璣的蒙古戲裝陪襯下,頓時亮麗精神起來。數年前在浦東機場買的在飛機上讀過的小說《青衣》裡筱燕秋重返舞臺的迷惑、幽怨和狂喜的情景浮上眼前。這是我嗎? 誰不愛鏡子裡的、裝扮過的自我呢?英語用Dress up(化妝打扮),一個“up”兩個字母,多麼簡單的一個詞兒,卻能讓人轉瞬間High 起來。裝扮一個角色,把日常的、平淡的自我暫時收起來,給自我尋找一種距離,在角色裡恣意嬌媚、柔弱、剛強、歡快。這一定就是人們為什麼會迷戀上裝扮,愛上表演藝術的主要原因吧?在健身房跳舞和在舞臺上表演的區別難道就在這兒?

“Anna你這張有林黛的范兒了,眉目之間很像的。”我說。“林黛是誰?跟Anna什麼關係?” Eva 和 Sally問。我把Google搜出的香港已故明星林黛的圖片和簡介給她們看,說Anna是林黛的妹妹。“怪不得呢!Anna化了妝絕對漂亮,本來就是美人坯嘛!”大家你一言我一語。“這頭飾象唐僧”,我看著Sally,也對自己的全套蒙古舞行頭這樣說。“象壓寨夫人!”Sally 自我打趣說。“有蒙古格格的模樣了”,Eva 看著Sally 笑嘻嘻地說。

我們坐在化妝間,頭飾和戲裝都準備妥當,在二十多個節目的整台舞展中,我們要等待被工作人員按節目順序來叫號。在後臺,我們這些只跳一兩個舞的人有大把的時間要打發,照鏡子,補妝,串門,拍照,互相打趣,還有很多水果和零食,像是開Party。經歷過昨晚和下午的兩場彩排,我們已經不那麼忐忑不安,或緊張惶恐了。我們平靜而喜慶地等待上臺跳舞,還要等待謝幕!

今晚,我們是舞者,我們看不到自己的表演和整台演出。May班長說:“在舞臺上是看不到觀眾的,燈光只對著舞臺打,台下漆黑一片,你們就當是對著鏡子跳舞,但千萬記得要笑,哪怕跳錯了也要笑!”看不到觀眾,還要對著黑暗笑?我是教書出身的,我可以在階梯教室對著數百名學生講課,與學生之間有直接的交流,用眼神掃視一圈,就知道自己這段課講得好不好,學生是全神貫注還是打瞌睡。我也客串過社區聯歡晚會的主持,儘管每次有節目程式事先編排好,但是我最擅長的還是在晚會過程中的即興發揮。而舞臺藝術對於我完全是陌生的。排練時老師為了編排隊形,一次次修改,一次次推翻,好不容易編好了,今天這個同學出國,明天那個請假,總有人缺課。我曾跟老師說,是不是人太多了,不好編。老師說,“你們13個不多,其他班有20個人的,舞臺上一定要人多,才顯得飽滿。”我們還在記動作和隊形,老師想的卻是舞臺上的整體視覺效果。

下午彩排後,老師說:“想不到你們浙江人能把蒙古舞跳的這麼好,有北方草原牧民的豪氣!”殊不知,我們這些每週打羽毛球或者泡健身房的,要跳出柔美委婉、婀娜多姿的三道彎很難,但是豪情奔放的蒙古舞正合適。我們跳舞也是抱著一周跳三次、每次心跳130下、每次不少於30分鐘的“333”鍛煉原則來的。我們的初衷是來健身出汗的,想不到不知不覺間,就這麼跳著跳著,一不小心摻乎到“舞臺藝術”這個門類裡來了。從此我們對表演藝術有了不一樣的視角和理解。

提前三個節目,我們要從化妝間下來,在舞臺外邊的走廊裡等著。我們幾個早早地在那兒站著,工作人員按著節目單一數人頭還差很多人,好幾個還在舞臺上跳著呢。走廊的門從裡邊開出來,Ping, Candy 和Kathy幾個穿著粉紅色雪梅戲裝的同學出來了,剛跳完“雪梅”,各自奔回化妝間卸妝、換裝,一群粉紅色雪花公主旋即變成寶藍色蒙古舞女,回到走廊與我們一起站著等待指令。經歷過昨晚彩排的我們,很有秩序地、悄無聲息的排隊進入舞臺幕布邊上。

燈光黑下來,我們摸著黑跑步進入舞臺中央,擺好Pose等音樂響起,燈光突然打開,象白晝一樣晃眼。我們在舞臺中央展開各種隊形,踩方步,抖碎肩,轉硬肩,大雁展翅般飛跑,我們用最燦爛的笑容來體現草原牧民的歡快和原始生命力。我們跳著,舞著,緊張於每一個動作是否準確,跟得上節拍。期間,好像覺得有人被裙子絆倒了,起來照樣跳。六分鐘的一支舞好像在俯仰和呼吸之間就結束了,感覺比平時練舞的時間短了很多。

跳完蒙古舞從舞臺回到化妝間,每個人都在喘粗氣、冒熱汗。這幾分鐘的舞蹈怎麼比打一個小時的球的運動量還大啊!舞臺的表演是濃縮的高強度的鍛煉嗎?試問運動科學家們,你們測驗過表演過程中的心跳、肺活量、血流量嗎?相當於百米跑嗎?我稍事休息,回過神來,打電話給老公和女兒,很想知道我們到底跳的怎樣?他們看了感覺如何?電話都沒人接。中場休息時,Sally熬不住了,給朋友發短信:“看到我了嗎?”

“姐妹們,評論來了!”幾分鐘後,我看到老公從台下觀眾席發來一條短信:“剛才那個蒙古舞整體內容豐富,佇列變化多端,遒勁又不失委婉、詼諧,佩服陳老師編舞才氣!Ping班長跳舞有靈氣,要頒獎給她。”我又發了一個傣族舞的定妝照給他,那是我的下一支舞,免得他在舞臺上找不到我。

太太在臺上跳了5支舞的Ken 來電說:“恭喜了!我一早將兩個朋友送進好萊塢環球影城,傍晚接出來,他們在好萊塢一天玩下來很累,被我接來看演出有點勉強,權當打一會兒瞌睡吧。但是他們自始至終沒有打哈欠,勁頭十足地把節目看完,覺得享受了一場音樂、舞美的盛宴。”

謝幕時,主持人把每一個舞者的名字都一一報到,我們在舞臺中央燈光聚焦下,以各自隨意的姿態依次謝幕。報到後臺工作人員時,跑上來一排清一色著黑色T恤的居然也全部是女生!舞臺總監是老師的學生母女檔,燈光師是女生,其他的也全是在青少年班跳舞的女同學。

來自北京舞蹈學院的教授、中國舞蹈家協會委員、民間舞考級委員會主任潘志濤老師看完這場節目後說,現在在大陸搞一場晚會從頭到尾都是民族舞蹈的,幾乎不可能! 今天居然能在美國看到這麼一場大型的、純粹的中國民族舞蹈表演!我開始還以為是幾個人換換衣服跳著不同的舞,想不到現在謝幕了,舞臺上整整齊齊站了這麼多人,我才知道不是幾個人在跳舞!

John 在後來的飯桌上說:“說實在,我本來跟兒子在打高爾夫球,兒子不想來的,但是我說,媽媽在演出,我們不去看,以後這日子還怎麼過?就拉著兒子來到劇場了,還遲到。心想,你們也就拉拉筋,沒太當回事,來就來吧,想不到,進了劇場就被震住了,我要寫一篇博客的,我想了八個字,要把我的感想寫出來的,兩個字一段話。你們每一個動作,每一個出場都那麼認真在做,我告訴老婆Kathy說,你們這是正事,值得這麼付出,以後其他雜事我多做點。”

John的這番話聽得旁邊的Bill 一愣一愣,迷惑了,真的假的?Bill 的太太Jean經常因為Bill 出差,她要在公司頂班,不能來上課,怕排練時間不夠,這次沒參加演出,Bill是否有些內疚?原本我也可以體驗一下John這種由不屑、輕視轉換到此刻的震撼的吧?

謝幕後,我們旋即跑到化妝間換了便裝,心想,終於結束了!此時手機響起來,女兒來電了,說:“要給你拍照呢,換回去!”不出一兩分鐘,女兒已跑到化妝間來,手裡捧著一大束鮮花! “看了24個節目,你才跳兩個舞!”女兒這話是肯定還是諷刺啊?在後臺化妝間裡,我一直不敢給女兒打電話,不知她今晚會不會來? 什麼時候到達的?看到我的節目了沒有?看了感覺如何?一連串的忐忑被女兒的一束鮮花頓時融化了!首次登臺表演的我怎麼也沒想到女兒還有這個獻花的環節!

我們母女跑到樓下走廊裡,與老公、母親、妹妹等一大家子人匯合。老公看上去很激動,很亢奮。看到陳老師,嘴裡不停地說:“謝謝陳老師!謝謝陳老師!”那副表情好像陳老師也教他跳舞了似的,他還要老師與我們全家在走廊裡合影。他說還有一支玫瑰花,是Peggy給每一位姐妹準備的。我們被家人和朋友簇擁著,享受著他們的美言和讚歎。“值得值得”,他口中還在叨叨著,是說來看演出時間花的值得?還是說我花錢買票值得?還是肯定我們平時的付出值得?總之是“難得的人生體驗,花錢都買不來的!”他總結道。

走到後臺大門口時,又被Lee一家拉住拍照合影。Sally的先生Peter說,“今天終於也當了一回追星族了”。我們這些半老舞娘們狠狠地享受了一回“演員”、“舞者”和“瞬間明星”的待遇!

在大學教過文藝心理學的老公一直在評論著,分析著,說:“在舞臺、燈光、音樂,以及舞者和舞者之間,舞者和觀眾之間,會出現一種比平時練舞放大了的場效應,你們處在一種輕度被催眠,重度自我陶醉的狀態中,這對初次登臺者尤其新鮮刺激。對了,就是尼采說的,喚醒了一種‘酒神精神’,類似於酩酊大醉的狀態,縱情歡樂,歡歌狂舞,尤其是你們跳的那只蒙古舞,盡情釋放自我本能,人與人之間的界限被打破,收到的回饋都是高度讚賞的……所以你們才這麼興奮啊!”

美國舞蹈家依莎朵拉‧鄧肯被稱為現代舞之母,認為女人是萬物之精華和大地之母,她讚歎女人身體的精妙,找到了人體與音樂的最佳結合形式,創造出無以倫比的優雅的舞蹈。她曾說:“舞蹈是一種偉大的原始藝術,是一種能喚醒其他藝術的藝術”。她認為在自然中尋找最美的形體並表現這些形體內在精神的動作,就是舞蹈的精髓。我想舞蹈之於我們,正如鄧肯所說的,舞蹈能表達內在精神的美,激發整體快樂的精髓把我們吸引住了。

常言道:“三個女人一台戲”,有八、九十個女人激情上演的這場大戲令人終身難忘。

我們都來跳舞吧!

*本文寫於2012年10 月13日“陳進舞蹈學校第四屆大型舞展”之後第三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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